青年税官
一般来说,官员凭恩荫任职的前途远不及以科举入仕广阔。景祐四年(1037年),周敦颐舅舅郑向、母亲郑氏相继去世,守丧三年后,朝廷任其为江南西路的洪州分宁县(今江西修水县)主簿。上任不久,他就在审案方面作出了成绩,并在《宋史》中留下了记载:有狱久不决,敦颐至,一讯立辨,邑人惊曰:“老吏不如也。”
疑难案件迅速侦破,周敦颐出色的工作能力让人刮目相看,甚至传到了京城,大家都说年轻的周大人提拔指日可待。果然,很快朝廷就派人来考察,然而考察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周敦颐并未升职,倒是被调到袁州卢溪镇做税官。
这是宋仁宗庆历元年(1041年)末发生的事情,这一年,周敦颐25岁。
令人奇怪的是,《宋史》对周敦颐任职税官的经历一字未提。后世地方志如《九江志》《先贤世家》《湖南通志》等,以及有些周敦颐的传记也毫无这一段经历的记载。幸好,周敦颐本人没有忘记自己的任职履历。嘉祐二年(1057年)正月十五日,41岁的合州军事判官周敦颐为朋友彭应求的诗作写序刻石,留下了一篇《彭推官诗序》,中有“庆历初,为洪州分宁县主簿。被外台檄,承乏袁州卢溪镇市征之局”的文字,由此可知周敦颐任税官绝非无中生有。
南宋时,朱熹的弟子度正为周敦颐作传,也有“旋被台檄摄袁州卢溪镇市征局”的记载,说明确有其事。
那么,周敦颐自去袁州卢溪镇任职税官,直到庆历四年(1044年)调南安军司理参军,长达二年余,为何《宋史》等史籍不著一字?我试图据“承乏”和“摄”这两个词作个猜想。承乏,暂任某职的谦称。摄,代理。真实情况可能是:正直的周敦颐不愿意“走后门”送礼,由此惹恼了前来考察的使者,但鉴于周敦颐政绩好、口碑好,使者也不能名正言顺地“修理”周敦颐,于是借口袁州缺个税官,让其暂时借调代理一下。换言之,征税只是由头,不过是想让周敦颐换个地方吃点苦头,长点记性。而分宁县主簿的职位,想必还依然由周敦颐挂名,并未正式免去,直到正式调往南安军担任司理参军,刚好三年——这样,正符合宋制地方官员每任不超过三年的规定。
宋时的卢溪镇(现名芦溪镇,属江西省萍乡市芦溪县),地处湘赣两省交界的山区,对于一心想谋求升迁的官员来说,心里总会有些落差。一来,镇总归和县城不能比;二来,主簿好歹是一县的“二把手”,而税官的工作多为自诩“君子不言利”的官员所不屑,况且在当时,常是朝廷贬谪官员的栖身之所。但偏偏周敦颐不以仕途为意,因此,这种“小动作”恰如一拳打在棉花里,不仅未能影响他的心境,反而让其在学术上进一步成熟起来。
另外,关于市征局,翻检宋史,并未设置过这样一个名称的衙门。市征,即征收市镇赋税,正式的称呼应该是掌管茶、盐、酒等税的“监当官”,市征局可能是当时对税务机构约定俗成的称呼。南宋陆游写过一首诗《送子坦赴盐官县市征》,宋元之际的史学著作《文献通考》记载北宋太宗淳化二年下诏:“关市之租,其来旧矣……市征所算之名品,共参酌裁减,以利细民。”《宋史》中也有“太平兴国三年,司农寺丞孔宜掌星子镇市征”的记载,可见“市征”一词当时曾广泛使用。
卢溪岁月
镇是古代在要塞形胜或商业繁荣之地设置的重要政府行政管理单位,往往派兵驻守,且军镇合一。唐代,节度使设镇使、镇将,实施严格的控制和管理,甚至连皇帝也无法插手其间。北宋以来,为加强中央集权,不少镇遭罢废,卢溪镇却在保留之列。
卢溪镇历史悠久,早在东吴时就设萍乡县县治于此。直到唐武德二年(619年)迁址,卢溪镇作为县城达三百五十余年。虽然此后一直落寞不显,但卢溪依然是袁州管辖下的萍乡县大镇。
卢溪镇有袁水。袁水发源于武功山,穿镇而过,蜿蜒注入赣江,千百年来养育了无数卢溪子民,春夏时节水势浩荡,但如遇山洪,则又毁田毁屋,这正是山区大河的秉性。好在老百姓摸透了它的脾气,善加利用,倒使其成为通航运输的一条要道,湘赣间商贾往来倚仗甚多,卢溪镇也成为一处重要渡口。商旅到此,往往泊舟登岸,交易或转运布匹、药材、山货等大宗物件,翌日再扬帆启程。北宋政府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在此设立税收机构征收商税。
除了征收商税,市征局还负责盐、酒等政府专卖商品的税课。卢溪周边盛产谷酒香醇清冽,深受过往客人喜爱,并远销江左两浙等地。明代成化年间,著名书法家张弼谪守江西南安府,路过卢溪,曾专程拜访卢溪人民为纪念周敦颐所建的祠宇,并留诗缅怀:“一官监酒税,千古建香祠。”可知周敦颐还曾监酒税。
周敦颐在税官任上为税收工作做了哪些贡献,由于毫无典籍记载,我们一无所知。但从日后顺利转任南安军司理参军,可见周敦颐最起码是能轻松完成税收任务的。再者,宋代的赋税制度已比较完备。在宋神宗推行熙宁变法之前,朝廷设立了“三司”专门管理财税事务,在各路设置了转运使,直接对朝廷负责。除了按照旧章征收田赋,北宋初还制定了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商税则例》,对商业征税以及物资专卖都有明确具体的规定。因此,周敦颐只需按部就班将事务分派下属执行就完了,工作相对轻松。他在《彭推官诗序》中说“局鲜事”,也就是市征局事情很少,这就有大把的时间得闲——而唯有闲,周敦颐才能跳出繁杂琐碎的事务,在天地间放任脚步,自由走动,神游万仞。
山间春光,一派天然。从卢溪街过桥向北走,就到了镇外,老鸦山也就不远了,于是少了喧嚣,多了宁静。——可也不尽然,既因山顶一块巨石形似乌鸦头而得名老鸦山,老鸦自然也少不了:傍晚,数十只老鸦在夕阳下盘旋着,一会儿掠过山麓的树梢,一会儿又振翅沿着山坡向远方滑翔,发出一连串孤寂苍凉的叫声。周敦颐往往会在落日余晖中散步至此,“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王籍的诗句自然是扑面而来,而陶潜、王维等人的山间岁月也似纷至沓来。
还真有陶潜、王维等人诗中的画意呢!老鸦山下有农舍,小院落前有落花。远处,几位农人正在田间劳作;田埂上,有一老者挑着一担干柴路过;还有个老汉,从一条小舟上跳下来,提着湿重的渔网和鱼篓,往炊烟乍起的村落渐行渐远。每每见此,周敦颐总会想起自己老家的月岩、濂溪,还有村边的水田、袅袅的炊烟……他的脚步慢慢停驻——他有点想家了,卢溪镇有家乡的味道!
他爱这样的生活情趣。一切顺其自然,没有非分之想,从不刻意苛求。他喜欢莲花,夏天来了,便将市征局外的废弃水塘清理干净,种满一池莲荷。接天莲叶,映日荷花,他便不用四处散步赏游,微风里反背双手踱几圈,即可观那莲荷“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