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出发前往岭南之前,李善德问杨国忠,运送荔枝所费银钱甚大,从何处出。杨国忠说,这些费用既不动用国库,也不动用皇家私库,只需向沿途百姓加征“荔枝税”便可,“不劳一文而转运饶足”。
按照这位国舅爷的说法:“在你奔忙转运之时,中书门下也发下一道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驿馆,所领长行宽延半年;附地的诸等农户,按丁口加派白直庸,准以荔枝钱折免。”简而言之,让荔枝运送路线沿途的农户义务出工出力配合荔枝转运,再让驿馆先垫付所需费用。
李善德听了之后,很快算出了这趟荔枝转运的费用,这趟荔枝运送沿途有驿站153个,每个驿站每月开支大概40贯,让驿站先垫上半年的钱,那就是36720贯。每个驿站附近按40户人家计算,沿途一共有6120户人家,大概一万人要缴“荔枝税”,按每人缴荔枝税2贯,就是20000贯。驿站垫支和人丁纳税一共有56720贯。荔枝转运所需费用31020贯,而杨国忠一共收取56720贯,净赚25700贯。
这次的荔枝转运总计花费是31020贯,李善德的工资一年才120贯,而这荔枝转运的最终成本31020贯,需要李善德不吃不喝约258年才能攒够。
五
公元755年的六月初一,是杨贵妃的生日。在李善德浩浩荡荡的运输团队中,只有一名骑手快马冲进长安,将两坛荔枝如期送到。
任务完成,杨贵妃很开心,唐玄宗也很开心,杨国忠更开心,但李善德不开心。李善德累得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心血,人也虚脱得宛如一根被狂风肆意弯折后的枯草。
杨国忠准备让李善德继续担任荔枝使,还要给他升职,先升到六品,许诺后期还会再升。憋足了火气的李善德对着杨国忠爆发了,他直言不讳地陈述了昌江县黄草驿全体逃驿的场景。8贯“荔枝税”,几乎是一个贫苦的农户辛苦一年才能积攒出的财富,很多农户忍饥挨饿举全家之力也不一定能凑得出来。加之下级官吏还借此机会层层摊派,沿途的老百姓吃尽苦头,原本清苦的生活雪上加霜,缴不起“荔枝税”的老百姓只能靠服徭役来抵税,抑或是不堪重负,纷纷逃亡,沿途村落十室九空。仅仅为了一个人能在生日时吃上几颗鲜荔枝,竟使得五千多里运输线上数万人疲于奔命,两百多棵荔枝树被毁,缴不起“荔枝税”的百姓家破人亡,那两坛送到长安的荔枝,耗费的资财高达5万多贯铜钱。
李善德这番话得罪了杨国忠,定罪贪赃30贯被流放。这30贯是李善德出发前往岭南时,向上林署预支的出差路费和伙食补助。
六
“一骑红尘妃子笑”的背后,有多少像李善德这样只为活下去的普通人,又有多少因为杨国忠一时兴起定下的“荔枝税”而倾家荡产的底层老百姓。由此,我们也说说唐代的租税。
在唐朝,主要推行租庸调制和“两税法”。唐朝前期实施的租庸调制以人丁为征税标准,而非按照个人或家庭的资产来征税。老百姓纳税主要为租、庸、调三种形式,即田租、力役和户调,无论资产的多寡,统一按照一个标准纳税。唐代中期以后,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很多田产都集中到那些不用纳税的官僚、豪强、大地主手中。唐德宗时期,开始推行“两税法”改革。所谓“两税法”,并非指开征两种税收,而是指在夏、秋两个固定的时间统一征收田赋,不管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只要在当地拥有田产,就必须按照田产的多寡来缴纳田赋。“两税法”以钱计税,然后再换算成实物来缴纳,这也开了以货币计税的历史先河。
从租庸调制到“两税法”,实施之初确实规范了国家的税收征收方式,减轻了百姓负担。但好景不长,正税之外的各种加征,使百姓苦不堪言。
唐代的翰林学士刘允章曾言农民有“八苦”,其中就包括赋税繁多、官吏苛征和敲诈、替逃户承担税捐等。
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的《无名税》(一名《重赋》)诗中,就对正税之外的各种“加征”有所反映和分析:“厥初防其淫,明敕内外臣;税外加一物,皆以枉法论。”“奈何岁月久,贪吏得因循;浚我以求宠,敛索无冬春。”
其实,在租庸调制以及“两税法”实施初期,唐王朝为维护税收的严肃性,防止在执行过程中滥增税目税额,明令禁止官吏在税法规定的范围之外私自额外附加征收,否则按枉法论处。随着时间的推移,国家财政需求日益增长,加之土地制度的变化和官吏的腐败,为了达成税收目标或者个人利益,许多官吏在正税之外以各种名目加征税收,“荔枝税”即为其中之一。
面对苛重的赋税,底层老百姓不得不逃离故土。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唐代诗人王梵志写出了如同昌江县黄草驿全体逃驿般“逃户”们的身不由己:
贫穷实可怜,饥寒肚露地。
户役一概差,不办棒下死。
宁可出头坐,谁肯被鞭耻。
何为抛宅走,良由不得已。
七
说回到《长安的荔枝》这部小说的本身。
李善德被流放岭南之后,潜心研究培植荔枝,曾经官场的尔虞我诈、钩心斗角仿佛成了遥远的过去。转眼一年过去了,又到了荔枝成熟的季节,让他感到困惑的是,并没有朝廷官员来催办荔枝。
直到一队官兵经过,李善德打听到,安禄山起兵叛乱,皇帝带着杨贵妃、杨国忠逃离了长安,在距离长安不过百里的马嵬驿,士兵哗变,杨国忠和杨贵妃都丧命此地。
此后经年,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被反复写进诗文中,有的诗句是“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有的诗句则是“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不过,这些事李善德并不可能预知到,他只是听到长安沦陷,圣上出逃,就蒙住了,而这个关于荔枝的故事,就在大唐由盛转衰的关键节点戛然而止。
以大历史的视角,用通俗小说的方式,回望盛唐时期关于“荔枝税”这段刺骨锥心的小插曲,封建统治阶层的肆意妄为和重压之下的民生疾苦,令人扼腕叹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如今我国税收制度日臻完善,依法治税已成为税务工作生命线和全民共识,像“荔枝税”这样巧立名目的荒诞税种,以及李善德等万千普通百姓曾遭受的悲剧也彻底被埋葬在历史的尘埃里。当代税收,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正实实在在地让千千万万人民的生活迈向更加美好的明天。